孔田平:对“波兰脱欧”问题的思考

作者简介:孔田平,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研究员。   

文章来源:本文原载于《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已获得作者授权。 

本研究主要探讨四个问题。第一,为什么波兰脱欧会成为问题?第二,波兰宪法法院裁决在欧盟层面引起了什么样的反响?第三,波兰国内对于波兰宪法法院裁决如何反响?第四,波兰脱欧的前景如何?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波兰脱欧会成为一个问题?几年前,波兰的国内外舆论一直有波兰脱欧说法,因为在2015 年法律与公正党上台之后,波兰与欧盟围绕法治问题则冲突不断。2021 年,波兰与欧盟围绕法治问题特别是最高法院纪律分庭争议升级,欧盟法院要求波兰解散最高法院纪律分庭。波兰司法部部长焦布罗指责欧盟讹诈,称波兰不应“不惜一切代价”留在欧盟。9 月份,波兰众议院副议长泰尔莱茨基在一个论坛上强调,波兰应该考虑如何与欧盟合作,以便留在欧盟,但是这个欧盟必须是波兰能够接受的。针对波兰高官的这种说法,波兰法律与公正党政治委员会通过了一项决议即《关于波兰欧盟成员国地位和波兰共和国主权的决议》,排除了波兰脱欧的可能性。但是10 月7 日波兰宪法法院的裁决进一步加剧了波兰与欧盟的冲突。波兰宪法法院的裁决认为,欧盟条约的一些条款不符合波兰宪法,认为欧盟法院干涉波兰司法系统的行为违反了法治原则、波兰宪法至上的原则以及在欧洲一体化过程中保持主权的原则。这是对欧盟法律高于成员国法律的一个非常直接的挑战。欧洲的一些观察家开始非常严肃地看待波兰脱欧的可能性。萨尔米托教授认为,波兰宪法法院的裁决开启了欧洲一体化历史上最严重的宪法危机。

第二个问题:欧盟层面对宪法法院裁决的反响。宪法法院裁决之后,欧盟做出了非常强烈的反应。在欧盟历史上,虽然一些成员国与欧盟也都曾经有过法律上的争议,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欧盟成员国直接挑战欧盟法律的至高无上地位,波兰宪法法院的裁决震动了整个欧盟。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兼欧委会副主席博雷利强调,欧盟法律高于成员国的法律是欧盟的支柱之一,波兰宪法法院的裁决直接挑战欧盟法律秩序。欧洲议会议长萨索利重申,“欧盟法律的至高无上地位无可争辩”,并呼吁欧盟委员会采取必要措施。2021 年10 月9 日,欧洲议会就波兰宪法法院裁决进行辩论。欧委会主席冯德莱恩认为,波兰宪法法院的这一裁决是对欧盟基础的质疑。她称,这是对欧洲法律秩序统一性的直接挑战,只有共同的法律秩序才能保障实现成员国之间的平等权利、法律安全、相互信任以及作为其结果的共同政策。欧盟委员会副主席尤罗瓦认为,如果欧盟不能坚持适用于欧盟所有成员国同样的规则,欧盟将解体。卢森堡外交大臣让·阿塞尔博恩认为,波兰政府是在玩火。欧洲议会在10 月21 日也通过决议,批评波兰宪法法院的裁决为非法,强调欧盟纳税人的钱不应当转移给削弱共同体基本价值的国家。决议称,波兰宪法法院裁决是对欧洲法律和价值共同体的攻击。这是欧盟层面的反应。当然在欧盟成员国内部,反应也不尽相同,比如荷兰、比利时、芬兰、卢森堡等国要求强力应对,匈牙利则支持波兰,而法国、德国主张以对话来解决问题。

第三个问题:波兰国内对波兰宪法法院裁决的反响。波兰政治极化非常严重,在野党强烈反对执政党的政策,反对党及部分的公众舆论认为波兰宪法法院的裁决是对波兰脱欧的前奏。比如波兰前总理、欧洲理事会的前任主席、现任公民纲领党主席图斯克称这是叛国罪,背叛了波兰最重要的国家利益,背叛了普通波兰人的安全、繁荣和自由梦想。图斯克认为宪法法院违反波兰宪法,决定引导波兰脱离欧盟。波兰前总理贝尔卡称,从未有欧盟成员国质疑欧盟条约的合法性及其合宪性,波兰宪法法院的裁决是对欧盟法律制度投下的原子弹,后果非常严重。10 月10 日,主要在野党在全国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反对波兰宪法法院的裁决。而波兰的执政党仍然认为,宪法法院裁决是正确的,是在捍卫波兰的主权。

最后,波兰脱欧的前景。2004 年,波兰作为最大的中东欧成员国加入欧盟。加入欧盟之后,波兰的经济总量翻了一番,经济表现良好,经济增长率高于德国,失业率是欧盟国家中最低的,吸引的外资额在欧洲排名第三。波兰是2004 年欧盟扩大后的最大受益者,加入欧盟17 年来,波兰共获得2060 亿欧元的资金,扣除波兰向欧盟缴纳的664  亿欧元,波兰共获得1396  亿欧元的净资金,应当说波兰是获益最大的新成员国。接下来,2021 到2027 年,波兰将获得750 亿欧元的聚合基金。如果波兰脱欧,肯定会付出巨大的经济代价。从波兰的民意看,2005 年以来,波兰人对欧盟成员国地位的支持率从没有低于70%,而2021 年10 月支持率高达90%,应当说波兰脱欧不具备民意基础。然而法律公正党的政治精英及其亲政府媒体营造的这种反欧情绪的长期影响不可忽视。因为在2021 年9 月法律与公正党的一位政治家称布鲁塞尔为占领者,而波兰《中肯》(Do Rzeczy)周刊主编利西茨基抨击欧盟公然企图将LGBTQ 的意识形态强加于波兰,随意扩大欧盟委员会的权力,而欧盟委员会希望成为评定特定国家遵守法制程度的法官。欧盟如何应对波兰宪法律裁决,也会对未来的波欧关系产生影响。欧盟面临三种选择:第一,在法律上挑战宪法法院的裁决;第二,扣留欧盟资金;第三,暂停波兰作为欧盟成员国的一些权利。从目前来讲,欧盟尚没有向波兰支付 230 亿欧元的欧盟补贴和 340 亿欧元的低息贷款,这些资金是欧盟复苏基金的一部分。波兰前总理贝尔卡认为,如果波兰不能获得复苏基金,波兰将失去发展的机会。如果欧盟启动将欧盟基金与法制状况挂钩的机制来应对法治争议,波兰就无法获得欧盟基金,这将加剧波兰人的挫败感,并会助长波兰脱欧的辩论。波兰的一些商界人士认为,如果这种情况持续2 到3 年,波兰人对欧盟的情绪有可能会逆转。

从目前波兰政治的角度来讲,宪法法院的裁决更多的是出于国内政治的考虑,旨在为执政党不受羁绊推动其政治议程创造条件。宪法法院裁决加剧了欧盟的法治危机。虽然法律与公正党近期不太可能冒政治与经济风险脱离欧盟,但是宪法法院的裁决事实上开启了波兰法律脱欧进程。从中长期看,波兰脱欧的前景取决于波欧关系的演化趋势、波兰政治精英反欧态度的发展以及波兰国内政治的变化态势。从欧盟层面看,欧盟的价值观议程、欧盟法治危机的应对以及欧盟的气候议程均会对波欧关系产生影响。从波兰内部发展看,如果波欧关系紧张引发社会对欧态度的变化,如果在野党力量衰弱,法律与公正党有可能会引导波兰走向脱欧。